许淼（化名）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一年前投诉的带货主播，如今摇身一变成了“正能量减肥主播”，粉丝直逼700万。
近几个月来，随着居家健身热潮兴起，健身主播涨粉飞速，但各种乱象也随之而来。在黑猫投诉平台上，关于“短视频平台减肥”相关的投诉共有1017条，其中包括猫宁逆袭记、漫漫要努力、玫慧陪你瘦、大娇、丫娅的逆袭、禅韵健身塑形、控糖健身李楠等在内的粉丝百万级别的主播均被粉丝投诉，称其借个人影响力引流到微信，高价售卖减肥产品，且在粉丝使用减肥产品无效后，又进一步诱导粉丝购买价格更高的“溶脂产品”。相关投诉涉及金额从几千到上万元不等。
前售卖减肥产品的微商透露，很多所谓的“减肥产品”功效几乎没有，厂家会统一培训推销话术，产品利润率可达上百倍。
除了产品功效存疑外，被主播推荐的减肥产品安全性也难以得到保障。贝壳财经记者在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保健食品注册网站上均未查询到上述多位主播推荐的各类减肥产品信息。
对此，北京市盈科律师事务所律师孟泽东表示，直播或微商渠道售卖减肥类药品、保健品需事先取得相关资质，在售卖过程中夸大功效或者产品使用效果与宣传不符构成欺诈则应给予消费者支付价款十倍或损失三倍的赔偿金。倘若消费者服用产品后身体受损，还可以提起民事诉讼。此外，网红主播利用自身影响力售卖此类产品属于广告代言行为，网红主播也应当承担相应的责任。
套路
微商化身网红涌入健身直播间，宣称不节食不运动可月瘦十余斤，减肥没成效后再“安利”溶脂等产品
如今，打开短视频平台，各类健身直播间让人应接不暇。
“xx逆袭记”、“xx陪你瘦”、“xx健身塑形”、“xx有氧健身”等健身账号雨后春笋般席卷不少短视频平台。直播间内“挑战7天瘦10斤”、“7天逆袭打卡训练营”、“百日逆袭挑战50斤”等主打短期快速减肥的横幅更是不断挑动着居家人的减肥热情。
凭借先增肥后直播带练减肥的模式，今年一个月内，“猫宁逆袭记”账号涨粉超200万，截至5月23日，该账号在多个平台的粉丝量均已达数百万。
伴随着直播间动感的音乐，肆意挥洒汗水的主播一边滔滔不绝地教粉丝如何高效燃脂，一边卖力地讲解带货商品，还不忘记让粉丝加入粉丝群，共同打卡见证减肥蜕变。事实上，引导粉丝加入粉丝群仅是这类主播向粉丝推销减肥产品的第一步。
5月11日，贝壳财经记者加入了名为“猫宁百日逆袭98营”的猫宁粉丝群。与一般的粉丝群不同，进群后，记者发现群内粉丝被全员禁言，仅有“添加猫宁私人微信xxx，猫宁下播后会一一通过亲自指导”的管理员信息不断刷屏。
但是猫宁的私人微信却真假难辨。
记者注意到，自己添加的“猫宁私人账号”与其他粉丝添加的账号并非同一账号，但每日朋友圈更新内容完全一致。而猫宁本人直播时，“猫宁”微信账号仍在持续向记者发送产品推销信息。且在记者与“猫宁”聊天的半个月内，对方账号每隔几天便会被微信官方提示“对方账号安全性未知”。
实际调查过程中，贝壳财经记者遭遇的推销套路与黑猫投诉平台上粉丝的投诉几乎一致。
“猫宁”先是询问了记者的身高、体重、年龄等基本信息，之后便开始推销两款名为“咔咔燃”的减肥奶茶、减肥果饮产品。
“猫宁”向记者发来的减肥产品之一“咔咔燃”。
贝壳财经记者注意到，“猫宁”推荐的减肥产品3个月量（三个疗程）售价高达4680元，其中包括15盒减肥奶茶和15盒减肥果饮。而在电商平台上搜索，同款商品每盒售价则在百元之内。
同时，记者注意到健身主播所推荐的产品存在很大的议价空间。在后续沟通中，“猫宁”又将价格逐步下调，从4680元降至4160元，后又降至4000元，最后称“你看多少可以接受，我帮你安排”。
那么，是否仅服用产品不运动不节食就能瘦下去？“猫宁”对此回复：购买产品后，搭配自己一对一指导服用，不暴饮暴食即可。此外，“猫宁”还强调服用产品减肥后“不反弹”。
其实，早在一年前，“猫宁逆袭记”就已被用户投诉涉嫌虚假宣传减肥产品。当时消费者许淼（化名）被大数据精准推送到了“猫宁逆袭记”直播间，并购买了“猫宁”所推销的减肥产品。
服用一周后，许淼发现自己的体重非但没有减轻，反而重了两斤，此外，自己的肠胃功能也出现了问题，排便越来越困难。许淼表示，其购买的酵素类产品的外包装盒上并未标出天蓝色、形状类似“蓝帽子”的保健食品专用标志。初次尝试产品无效的许淼被“猫宁”推荐给了另一位自称“广州绿瘦”的刘顾问。刘顾问“安利”许淼花费3000多元购买一款补充体内“酶”的产品，改善体质。由于之前购买的减肥产品效果不佳，许淼此次并未立刻下单。此后报价3000多元的酶类减肥产品因为节假日活动、内部优惠、限时折扣等原因一步步降至300多元。
报价3000多元的酶类减肥产品一步步降至300多元。
贝壳财经记者就实测内容和许淼的说法多次联系“猫宁”，但均未得到对方回复。此外，记者在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保健食品注册网站上查询发现，许淼收到的一箱绿瘦酵素产品均未取得相关批准。
除了“猫宁逆袭记”，其他健身主播也有类似套路。
黑猫投诉平台一用户表示，自己在短视频平台关注了“禅韵健身塑形”主播，随后通过粉丝群添加了“主播私人微信”，本打算领取主播瘦身食谱的她，却在主播“一个月可以瘦十几斤”的宣传下，花费1530元购买了一款名为“咔咔燃”的减肥产品。但随后了解到，这款产品服用后会产生不良反应，该用户向“禅韵老师”申请退款退货却屡遭拒绝，甚至被“禅韵老师”告知“可以偷偷背着家人在哺乳期使用产品”。
另一匿名投诉用户则表示，自己以类似的方式添加了“玫慧陪你瘦”主播的“私人微信”，并同样被推荐了“咔咔燃”减肥奶茶和减肥果饮，服用后不但体重没有减轻，还出现腹泻等症状。
初次服用产品无效后，“主播”们还会以“粉丝需要进入溶脂期”等为由，进一步诱导粉丝购买售价更贵的“溶脂产品”。
在黑猫投诉平台上，一用户表示，自己在“丫娅的逆袭”主播推荐下花费1200元购买了四盒晨氏可可饮和四盒植物肽糖果片，服用一段时间后，主播又称需要购买3860元或2960元的溶脂产品，才能进入“溶脂期”。
另一用户也在黑猫投诉平台上晒图称，自己花费1300元购买了主播“漫漫要努力”推荐的可可饮和植物肽片，本以为可以和主播一样一月瘦20斤，结果服用一段时间后却被告知，目前购买的产品仅是在“改善内环境，提高身体代谢和吸收”，要想减肥，还需要购买后期溶脂产品，“一天能瘦0.5-0.8公斤”。
贝壳财经记者注意到，除上述网红主播外，被粉丝投诉的还包括“大娇”、“控糖健身李楠”等多名粉丝数百万级别的网红主播。
高价购买的减肥产品除减肥效果存疑外，其安全性也没有保障。贝壳财经记者分别在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保健食品注册查询网站上输入“咔咔燃”、“晨氏可可饮”、“植物肽糖果片”查询发现，上述减肥产品均未取得国家相关批准。
揭秘
微商称厂家统一培训推销话术，“减肥药能减肥”是心理作用
粉丝服用产品后瘦不下来真的仅是个例吗？网红主播口中“不节食不运动月瘦十斤不反弹”的减肥产品真的存在吗？
做过六年微商的艾丽（化名）向贝壳财经记者透露，所谓的减肥产品在宣传中主要有两方面要点：一是排肠清便；二是加速代谢。清肠排便类产品短时间会致人腹泻，进而让消费者产生“我瘦了”的感觉，然而一旦恢复正常饮食，体重便会反弹。至于加速代谢，在艾丽看来，每个人的身体情况都不相同，一款产品就能加速代谢是“不可能的”。
另一前减肥产品微商林缘（化名）则认为，“减肥药能减肥”是消费者的心理作用，消费者吃了减肥药，心理会产生暗示——自己马上就要瘦了少吃点饭，而一旦首周减肥有“成效”，消费者便会回购减肥产品。
事实上，早在推销产品时，微商就悄悄设下“伏笔”。艾丽在会销售时告诉消费者，购买减肥产品必须搭配固定的食谱。而实际上，如果消费者严格按照食谱饮食，“不吃减肥产品也能瘦下来”。林缘也告诉记者，自己此前售卖减肥胶囊时会规定对方的一日三餐，不能吃油炸食物，还要少吃主食之类的食物，“保守点一般会说服用一周的量后会瘦3-5斤，其实你控制饮食瘦这个数是正常的”。
如果说奶茶、果饮、酵素类减肥产品很难有实际的减肥效果，那么一些宣称能让人快速瘦下去的减肥产品则更值得消费者警惕。
2021年，郭美美就曾因销售含有“禁药”西布曲明的“减肥糖”被判入狱。相关资料显示，盐酸西布曲明具有抑制食欲和增强代谢的双重作用，但因会增加严重心脑血管病风险已被禁用。
2019年，一款“韩国处方减肥药”曾风靡微商圈，境外代购的源头李某一年内获利超百万，各级代理商更是收入不菲。但该类减肥药却被警方查出含有制作冰毒的原料“麻黄碱”，虽在一定程度上起到减肥效果，但长期服用此类药品，会对人体的心脏功能和神经系统造成损伤。
与许淼的情况类似，服用产品后没有效果的消费者其实也“大有人在”。此时，微商则会搬出厂家统一培训的推销话术。
“一般情况下食谱很难坚持，消费者购买后说产品没有效果，我们会以对方没有严格按照食谱饮食推脱。”艾丽如此告诉贝壳财经记者。艾丽称，自己卖减肥产品时，厂家会提供销售教学，“一般情况下，厂家会事先演练，提供的回复话术几乎包括所有消费者会问到的内容”，这也解释了为何很多微商回复内容几乎一致。林缘也告诉记者，自己从上级代理拿货时，对方会要求自己“我发什么你跟着发什么。”
在贝壳财经记者的调查中，“猫宁”售卖的减肥产品三个疗程售价4680元，约合每个疗程1560元。售价如此高昂的减肥产品成本几何？微商在售卖时又能拿到多少利润？
林缘告诉贝壳财经记者，自己之前售卖的减肥胶囊一个疗程包含7粒金色胶囊和5个小粉丸，打完折7粒199元，但实际成本“几块钱几十个”，自己作为小代理从上级代理进货可以享受三到四折优惠。也就是说，按照上述价格推算，一粒胶囊成本在几毛钱左右，却能以28元每粒的价格出售。
艾丽也向贝壳财经记者透露，自己售卖的减肥果饮和周围朋友代理的酵素类减肥产品，成本“低到难以想象”，但加上包装，便能以600元一个疗程的价格出售。一般小代理只能从上级代理拿货，折扣一般在三到四折，大代理则可以直接和厂家联系，“以两折甚至更低的价格拿货”。艾丽估计，按照“猫宁”目前的粉丝基础和卖货量，很有可能是某产品的高级代理，能直接从厂家拿货，甚至自己做工厂。
治理
微商售卖减肥产品为何屡禁不绝？直播健身乱象如何治理，消费者又应如何避坑？
许淼告诉贝壳财经记者，自己被骗后在“猫宁逆袭记”账号下留言，收到了不少其他受害者的私信，即使时隔一年，目前仍有前来咨询的受害者，“最高被骗金额有3000多元”。
时隔一年，许淼的450元仍未追回，这也是很多消费者的一个缩影。
贝壳财经记者在裁判文书网查询发现，上述网红主播售卖减肥产品的套路与微商类似，而一旦消费者购买产品，后续维权成功的概率较低，在记者搜索到的六起类似案件中，无一起消费者胜诉。
记者梳理发现，虚假宣传证据不足、无法证明减肥产品无实质性功效等是消费者败诉的主要原因。对此，北京市盈科律师事务所律师孟泽东解释称，上述案件多为个别消费者单独上诉，且由于涉案金额多在万元以下，消费者一般不会专门聘请律师，而微商背后的公司则有完善的律师团队。此外，消费者法律意识与专业人士相比较弱，在购买产品时往往不注意保留电话录音、聊天记录、身体健康诊断报告等关键证据，以至于开庭时，证据呈现不合规范或者缺少关键性证据。
针对微商售卖减肥产品现象，孟泽东表示，根据《电子商务法》和《互联网药品信息服务管理办法》相关规定，微商在朋友圈售卖产品需要事先取得相关资质，包括营业执照和相关许可证。
此外，从功效宣传上看，上述微商售卖的减肥奶茶果饮实际属于保健品，根据《广告法》第十八条规定，保健食品广告不得含有表示功效、安全性的断言或者保证。也就是说微商售卖产品时所承诺的“不运动不节食轻松月瘦x斤”、“减肥不反弹”等内容均不合法。“这实际上属于虚假宣传”。而网红博主利用自身影响力售卖此类产品属于广告代言行为，根据《广告法》相关规定，关系消费者生命健康的商品或者服务的虚假广告，造成消费者损害的，其广告经营者、广告发布者、广告代言人应当与广告主承担连带责任。
那么为何微商售卖减肥产品的现象屡禁不绝？涉事网红仍能继续活跃在线上直播间？
孟泽东认为，首先，从消费者角度来看，维权意识不强、不知如何有效维权以及担心个人隐私被泄露而选择不维权的消费者可能占据了相当大的比例，此外，消费者维权需要付出相应的时间、精力、金钱等方面的成本；其次，从微商角度来看，为了逃避监管，微商背后的总代理公司一般存在一个形式上比较合规的架构；最后，从监管角度来看，由于微商售卖保健品多是通过朋友圈、朋友介绍等方式销售，渠道较为隐蔽，这也给监管部门执法带来了不便。
对此，孟泽东建议，直播健身热下，各种乱象浮出水面，针对新型引流诈骗，短视频平台、微信平台要树立平台责任意识，对于这些打擦边球或者利用主播个人影响力售卖减肥保健品的主体加大监管力度；而市监局也应完善监管漏洞，与各平台积极沟通互动，协同管理。
最后，受骗的消费者应该如何维护自身的权益？
孟泽东建议，首先，消费者应该固定证据，包括整理与微商的聊天记录、付款记录、服用产品后身体不适的诊断证明等；其次，消费者可以拨打12315进行投诉；最后，如果通过12315协商无法解决问题，消费者可以联合起来对微商提起诉讼，要求赔偿。
新京报贝壳财经记者 李梦涵 编辑 岳彩周 校对 刘军
